本帖最後由 江南布衣 於 2012-6-30 08:55 編輯
【楚辭·離騷】
作者:屈原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脩能。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
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
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此度?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昔三后之純粹兮,固眾芳之所在。
雜申椒與菌桂兮,豈維紉夫蕙茞?
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紂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
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
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
忽奔走以先後兮,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齌怒。
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脩之故也。
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
初既與余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
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脩之數化。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
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
冀枝葉之峻茂兮,願俟時乎吾將刈。
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
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猒乎求索。
羌內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
忽馳騖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
老冉冉其將至兮,恐脩名之不立。
昭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茍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頷亦何傷?
攬木根以結茞兮,貫薜荔之落蕊。
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纚纚。
謇吾法夫前脩兮,非世俗之所服。
雖不周於今之人兮,願依彭咸之遺則。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余雖好脩姱以鞿羈兮,謇朝誶而夕替。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茞。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怨靈脩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
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
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矩而改錯。
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
忳鬱邑余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
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也。
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
回朕車以復路兮,及行迷之未遠。
步余馬於蘭皋兮,馳椒丘且焉止息。
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脩吾初服。
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
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
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
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其猶未虧。
忽反顧以遊目兮,將往觀乎四荒。
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
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脩以為常。
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
女嬃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
曰:「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殀乎羽之野。
汝何博謇而好脩兮,紛獨有此姱節。
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獨離而不服。
眾不可戶說兮,孰云察余之中情。
世並舉而好朋兮,夫何煢獨而不予聽。」
依前聖以節中兮,喟憑心而歷玆。
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敶詞: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
不顧難以圖後兮,五子用失乎家巷。
羿淫遊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
固亂流其鮮終兮,浞又貪夫厥家。
澆身被服強圉兮,縱欲而不忍。
日康娛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顛隕。
夏桀之常違兮,乃遂焉而逢殃。
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長。
湯禹儼而祗敬兮,周論道而莫差。
舉賢而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
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
夫維聖哲以茂行兮,茍得用此下土。
瞻前而顧後兮,相觀民之計極。
夫孰非義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
阽余身而危死兮,覽余初其猶未悔。
不量鑿而正枘兮,固前脩以菹醢。
曾歔欷余鬱邑兮,哀朕時之不當。
攬茹蕙以掩涕兮,霑余襟之浪浪。
跪敷衽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駟玉虯以乘鷖兮,溘埃風余上征。
朝發軔於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
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脩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飲余馬於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
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
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
鸞皇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
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
飄風屯其相離兮,帥雲霓而來御。
紛總總其離合兮,斑陸離其上下。
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
時曖曖其將罷兮,結幽蘭而延佇。
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朝吾將濟於白水兮,登閬風而繫馬。
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
溘吾遊此春宮兮,折瓊枝以繼佩。
及榮華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詒。
吾令豐隆乘雲兮,求宓妃之所在。
解佩纕以結言兮,吾令蹇脩以為理。
紛總總其離合兮,忽緯繣其難遷。
夕歸次於窮石兮,朝濯髮乎洧盤。
保厥美以驕傲兮,日康娛以淫遊。
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棄而改求。
覽相觀於四極兮,周流乎天余乃下。
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
吾令鴆為媒兮,鴆告余以不好。
雄鳩之鳴逝兮,余猶惡其佻巧。
心猶豫而狐疑兮,欲自適而不可。
鳳皇既受詒兮,恐高辛之先我。
欲遠集而無所止兮,聊浮遊以逍遙。
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
理弱而媒拙兮,恐導言之不固。
世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
閨中既以邃遠兮,哲王又不寤。
懷朕情而不發兮,余焉能忍與此終古。
索藑茅以筳篿兮,命靈氛為余占之。
曰:「兩美其必合兮,孰信脩而慕之?
思九州之博大兮,豈唯是其有女?
」曰:「勉遠逝而無狐疑兮,孰求美而釋女?
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
世幽昧以昡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惡。
民好惡其不同兮,惟此黨人其獨異。
戶服艾以盈要兮,謂幽蘭其不可佩。
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豈珵美之能當?
蘇糞壤以充幃兮,謂申椒其不芳!」
欲從靈氛之吉占兮,心猶豫而狐疑。
巫咸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
百神翳其備降兮,九疑繽其並迎。
皇剡剡其揚靈兮,告余以吉故。
曰:「勉陞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
湯禹嚴而求合兮,摯咎繇而能調。
茍中情其好脩兮,又何必用夫行媒。
說操築於傅巖兮,武丁用而不疑。
呂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舉。
甯戚之謳歌兮,齊桓聞以該輔。
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
恐鵜鴃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何瓊佩之偃蹇兮,眾薆然而蔽之。
惟此黨人之不諒兮,恐嫉妒而折之。
時繽紛其變易兮,又何可以淹留。
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
豈其有他故兮,莫好脩之害也。
余以蘭為可恃兮,羌無實而容長。
委厥美以從俗兮,茍得列乎眾芳。
椒專佞以慢慆兮,樧又欲充夫佩幃。
既干進而務入兮,又何芳之能祗。
固時俗之流從兮,又孰能無變化。
覽椒蘭其若玆兮,又況揭車與江離。
惟玆佩之可貴兮,委厥美而歷玆。
芳菲菲而難虧兮,芬至今猶未沬。
和調度以自娛兮,聊浮游而求女。
及余飾之方壯兮,周流觀乎上下。
靈氛既告余以吉占兮,歷吉日乎吾將行。
折瓊枝以為羞兮,精瓊爢以為粻。
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
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逝以自疏。
邅吾道夫崑崙兮,路脩遠以周流。
揚雲霓之晻藹兮,鳴玉鸞之啾啾。
朝發軔於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極。
鳳皇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
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與。
麾蛟龍使梁津兮,詔西皇使涉予。
路脩遠以多艱兮,騰眾車使徑待。
路不周以左轉兮,指西海以為期。
屯余車其千乘兮,齊玉軑而並馳。
駕八龍之婉婉兮,載雲旗之委蛇。
抑志而弭節兮,神高馳之邈邈。
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樂。
陟陞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
僕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
亂曰: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
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王逸敘
敘曰:昔者孔子叡聖明哲,天生不群,定經術,刪詩書,正禮樂,制作春秋,以為後王法。
門人三千,罔不昭達。
臨終之日,則大義乖而微言絕。
其後周室衰微,戰國並爭,道德陵遲,譎詐萌生。
於是楊、墨、鄒、孟、孫、韓之徒,各以所知著造傳記,或以述古,或以明世。
而屈原履忠被譖,憂悲愁思,獨依詩人之義而作《離騷》,上以諷諫,下以自慰。
遭時闇亂,不見省納,不勝憤懣,遂復作《九歌》以下凡二十五篇。
楚人高其行義,瑋其文采,以相教傳。
至於孝武帝,恢廓道訓,使淮南王安作《離騷經章句》,則大義粲然。
後世雄俊,莫不瞻慕,舒肆妙慮,纘述其詞。
逮至劉向,典校經書,分為十六卷。
孝章即位,深弘道藝,而班固、賈逵復以所見改易前疑,各作《離騷經章句》。
其餘十五卷,闕而不說。
又以壯為狀,義多乖異,事不要括。
今臣復以所識所知,稽之舊章,合之經傳,作十六卷章句。
雖未能究其微妙,然大指之趣,略可見矣。
且人臣之義,以忠正為高,以伏節為賢。
故有危言以存國,殺身以成仁。
是以伍子胥不恨於浮江,比干不悔於剖心,然後忠立而行成,榮顯而名著。
若夫懷道以迷國,詳愚而不言,顛則不能扶,危則不能安,婉娩以順上,巡以避患,雖保黃耇,終壽百年,蓋志士之所恥,愚夫之所賤也。
今若屈原,膺忠貞之質,體清潔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進不隱其謀,退不顧其命,此誠絕世之行,俊彥之英也。
而班固謂之「露才揚己」,「競於群小之中,怨恨懷王,譏刺椒、蘭,茍欲求進,強非其人,不見容納,忿恚自沈」,是虧其高明,而損其清潔者也。
昔伯夷、叔齊讓國守分,不食周粟,遂餓而死,豈可復謂有求於世而怨望哉。
且詩人怨主刺上曰:「嗚呼!小子,未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風諫之語,於斯為切。
然仲尼論之,以為大雅。
引此比彼,屈原之詞,優游婉順,寧以其君不智之故,欲提攜其耳乎!而論者以為「露才揚己」、「怨刺其上」、「強非其人」,殆失厥中矣。
夫《離騷》之文,依託《五經》以立義焉:「帝高陽之苗裔」,則「厥初生民,時惟姜嫄」也;「紉秋蘭以為佩」,則「將翱將翔,佩玉瓊琚」也;「夕攬洲之宿莽」,則《易》「潛龍勿用」也;「駟玉虯而乘鷖」,則「時乘六龍以御天」也;「就重華而敶詞」,則《尚書》咎繇之謀謨也;「登崑崙而涉流沙」,則《禹貢》之敷土也。
故智彌盛者其言博,才益多者其識遠。
屈原之詞,誠博遠矣。
自終沒以來,名儒博達之士著造詞賦,莫不擬則其儀表,祖式其模範,取其要妙,竊其華藻,所謂金相玉質,百世無匹,名垂罔極,永不刊滅者矣。
班固離騷贊序
《離騷》者,屈原之所作也。
屈原初事懷王,甚見信任。
同列上官大夫妒害其寵,讒之王,王怒而疏屈原。
屈原以忠信見疑,憂愁幽思而作《離騷》。
離,猶遭也。
騷,憂也。
明己遭憂作辭也。
是時周室已滅,七國並爭。
屈原痛君不明,信用群小,國將危亡,忠誠之情,懷不能已,故作《離騷》。
上陳堯、舜、禹、湯、文王之法,下言羿、澆、桀、紂之失,以風。
懷王終不覺寤,信反閒之說,西朝於秦。
秦人拘之,客死不還。
至于襄王,復用讒言,逐屈原。
在野又作《九章》賦以風諫,卒不見納。
不忍濁世,自投汨羅。
原死之後,秦果滅楚。
其辭為眾賢所悼悲,故傳於後。
劉勰辨騷
自風雅寢聲,莫或抽緒,奇文蔚起,其《離騷》哉!故以軒翥詩人之後,奮飛辭家之前,豈去聖之未遠,而楚人之多才乎!昔漢武愛騷,而淮南作傳,以為《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
若《離騷》者,可謂兼之。
蟬蛻穢濁之中,浮游塵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緇,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班固以為露才揚己,忿懟沈江。
羿、澆、二姚,與左氏不合;崑崙、懸圃,非經義所載,然而文辭麗雅,為詞賦之宗,雖非明哲,可謂妙才。
王逸以為詩人之提耳,屈原婉順。
《離騷》之文,依經立義:駟虯乘鷖,則時乘六龍;崑崙流沙,則《禹貢》敷土。
名儒詞賦,莫不擬其儀表,所謂金相玉振,百世無匹者也。
及漢宣嗟歎,以為皆合經術。
揚雄諷味,亦言體同詩雅。
四家舉以方經,而孟堅謂不合傳體,褒貶任聲,抑揚過實,可謂鑒而弗精,翫而未覈者也。
將覈其論,必徵言焉。
故其陳堯、舜之耿介,稱禹、湯之祗敬,典誥之體也。
譏桀、紂之猖狂,傷羿、澆之顛隕,規諷之旨也。
虯龍以諭君子,雲霓以譬讒邪,比興之義也。
每一顧而掩涕,歎君門之九重,忠怨之辭也。
觀玆四事,同於風雅者也。
至於託雲龍,說迂怪,豐隆求宓妃,鴆鳥媒娀女,詭異之辭也。
康回傾地,夷羿弊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譎怪之談也。
依彭咸之遺則,從子胥以自適,狷狹之志也。
士女雜坐,亂而不分,指以為樂,娛酒不廢,沈湎日夜,舉以為歡,荒淫之意也。
擿此四事,異乎經典者也。
故論其典誥則以彼,語其夸誕則如此。
固知《楚辭》者,體慢於三代,而風雅於戰國,乃雅頌之博徒,而詞賦之英傑也。
觀其骨鯁所樹,肌膚所附,雖取鎔經意,亦自鑄偉辭。
故《騷經》《九章》,朗麗以哀志;《九歌》《九辯》,綺靡以傷情;《遠遊》《天問》,懷詭而惠巧;《招魂》《大招》,耀豔而深華;《卜居》標放言之致,《漁父》寄獨任之才。
故能氣往轢古,辭來切今,驚采絕燄,難與並能矣。
自《九懷》已下,遽躡其跡,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
故其敘情怨,則鬱伊而易感;述離居,則愴怏而難懷;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言節候,則披文而見時。
枚、賈追風以入麗,馬、揚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
故才高者苑其鴻裁,中巧者獵其豔辭,吟諷者銜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
若能憑軾以倚雅頌,懸轡以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貞,玩華而不墜其實,則顧眄可以驅辭力,咳唾可以窮文致,亦不復乞靈於長卿,假寵於子淵矣。
讚曰:不有屈原,豈見《離騷》。
驚才風逸,壯志煙高。
山川無極,情理實勞。
金相玉式,豔溢錙毫。
轉自:http://big5.dushu.com/showbook/100450/101385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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