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興】

江南布衣

【秋興】

陸遊

節物喜更新，清秋最可人。

徐行曳藤杖，小立岸紗巾。

煙雨迷衰草，汀洲老百蘋。

鶴巢時托宿，猿果每分珍。

羽客期燒藥，毛人約卜鄰；

蘭亭故不遠，千載見清真。

秋眠怯簟冷，晨飯喜蔬香。

寧使衣百結，肯儲錢一囊。

杜門雖局促，負氣尚軒昂。

死去真無憾，曾孫似我長。

扶衰又見素秋過，未死其如造物何？

破屋頹垣那敢議，濁醪麤飯已為多。

佩刀但可償黃犢，作字安能博白鵝？

龜紫拜恩如夢寐，殘年其實一漁蓑。

巢燕無情不更回，門庭日日落楸槐。

新涼漸喜償碑債，多病還憂欠藥材。

社近家方篘濁酒，客來身自掃蒼苔。

道心已熟機心盡，寄語鸕鷷莫苦猜。

無處逢秋不黯然，驛前斜日渡頭煙。

吟肩雅與寒驢稱，歸夢頻爭社燕先。

百歲猶穿幾兩屐，千詩不及一囊錢。

故應身世如團扇，已向人間耐棄捐。

秋風又滿會稽城，有客飄然萬事輕。

久向林間得佳趣，不知身外有浮名。

蒲萄雨足初全紫，烏臼霜前已半赬。

欲把一杯終覺嬾，老來懷抱為誰傾？

樵風溪上弄扁舟，濯錦江邊憶舊遊。

豪竹哀絲真昨夢，爽砧繁杵又驚秋。

墜枝橘熟初堪翦，浮甕醅香恰受篘。

莫道身閑總無事，孤燈夜夜寫清愁。

去秋尚十日，軒窗夕已涼；

露草黏濕螢，壞壁啼寒螿。

丈夫志四海，臨書慨以慷。

白髮忽如此，惟有歸耕桑。

藥餌且枝梧，鄰曲相扶將。

豈無甕中酒，老病不能觴。

南山有歸處，歲晚柏已行。

下從吾親遊，此事歲月長。

晨興秋色已淒淒，咿喔猶聞隔浦雞。

說與膺門謝來客，要乘微雨理蔬畦。

秋風吹我夜，植杖溪橋側。

木葉雖未凋，慘澹無顏色。

楸槐雨霋霋，鳧雁水拍拍。

曉行城南路，落葉滿阡陌。

新霜上衰鬢，吾死亦已迫；

那將有限身，常作未歸客！

長吟側紗帽，萬里一秋色。

世俗不足論，天豈無皁白？

白髮蕭蕭欲滿頭，歸來三見故山秋。

醉憑高閣乾坤迮，病入中年日月遒。

百戰鐵衣空許國，五更畫角只生愁。

明朝煙雨桐江岸，且占丹楓系釣舟。

修蔓叢篁步步迷，山村東下近魚陂。

釣歸恰值秋風起，棋罷常驚日景移。

病葉辭枝應有恨，侯蟲吟壁故知時。

殘年我亦悲搖落，薄暮空囊又有詩。

流光冉冉迫崦嵫，常抱秋風宋玉悲。

才盡已無楓落句，身存又見雁來時。

自憐閉戶龐眉叟，初對還家大耳兒。

一盞青燈照寒影，不妨細舉別來詩。

誰敢輕他萬戶侯，一生賦分在滄洲。

屋穿況值雨騎月，路惡更堪風打頭！

此世極知同逆旅，吾身亦自是懸疣。

乞錢買取青芒屨，爛醉三條二華秋。

滿簪白髮不勝繁，竊祿偷安媿主恩。

東館煙波秋漸瘦，北山霧雨晝多昏。

功名蹭蹬身長棄，籌策瀾翻舌倖存。

堪笑此生虛過盡，一秋閉合聽啼猿。

天遣幽人盡放狂，醉眠無複客為妨。

墨蛟飛下剡藤滑，蒼璧碾成官焙香。

老境雖深身更健，清秋欲半日猶長。

閉門莫道都無事，又了移花一段忙。

拒霜慘澹數枝紅，石竹凋零不滿叢。

小蠂一雙來又去，與人都在寂寥中。

朝先鳴雞興，夕殿棲鴉還。

符檄積幾案，寢飯於其間。

榜笞督租賦，涉筆騂我顏。

忽忽過白日，胡能慰惸鰥？

葉脫橫林疏，發鬌溪南山。

豈無一杯酒，吾事何時閑？

功名不垂世，富貴但堪傷。

底事杜陵老，時時矜省郎？

孤城寂寞近江幹，處處疏碪送早寒。

水落才餘半篙綠，霜高初染一林丹。

民租屢減追胥少，吏責全輕法令寬。

偶有一樽聊獨醉，強挼黃菊助清歡。

村酒甜酸市酒渾，猶勝終日對空樽。

茅齋不奈秋蕭瑟，蹋雨來敲野店門。

無食苦日長，無衣念秋近。

雖雲老農圃，未害樂堯舜。

士生要弘毅，病在墮驕吝。

得喪才幾何，哀哉以身徇！

平生最耐事，霜雪亦滿鬢。

憂患一洗空，吾道其少進。

八十仍當過二時，加餐安寢豈前知。

晨梳脫髮雖無數，社甕新醅已有期。

偶為買花經廢圃，時因蹋藕下清池。

尚余一事終關念，安得兒孫少別離。

歛盡殘雲見夕陽，門前罷亞漸登場。

經年都得幾回醉，一雨頓驚如許涼。

耐事尚能心似鐵，放歌仍忘發成霜。

頤生底用從人問，此是山翁肘後方。

世事元看等一毫，紛紛寵辱陋兒曹。

雁行橫野月初上，桐葉滿庭霜未高。

細考蟲魚箋爾雅，廣收草木續離騷。

更餘一事君知否，臥聽床頭滴小槽。

蓬蒿門巷絕經過，清夜何人與晤歌？

蟋蟀獨知秋令早，芭蕉正得雨聲多。

傳家產業遺書富，玩世神通醉臉酡。

如許癡頑君會否？一毫不遣損天和。

足力蹣跚少迎客，目視昏短常廢書。

賴是門前秋水長，沙鷗未遽與人疏。

暮境何堪與病遭，西風落葉擁亭臮。

極知世上人情惡，且放江邊醉眼高。

應俗紛紛何日了，詠詩混混寄吾豪。

碧油金鎖平生意，未許人言學楚騷。

秋暑勢已窮，風雨縱橫至。

白鷺立清灘，與我俱得意。

囷儲赤米枝梧飯，篋有青氈准擬寒。

政使堆金無處用，不須常貯一錢看。

五十年來住鏡湖，白頭仍是一臞儒。

朝眠每恨妨書課，秋獲先令入酒逋。

江路伶俜形吊影，草庵寂默我忘吾。

雨窗忽有高談興，筮叟醫翁亦可呼。

老子雖貧未易量，風流猶在小茆堂。

蒲萄錦覆桐孫古，鸚鵡螺斟玉瀣香。

千點荷聲先報雨，一林竹影剩分涼。

秋來便有欣然處，新種蓴絲已滿塘。

胸中萬卷書，一字用不著。

歸休始太息，竟是為農樂。

病起殘骸不自支，旋烹藜粥解饑羸。

一編蠹簡青燈下，恰似吳僧夜講時。

世事何曾掛齒牙，只將放浪作生涯。

有時掬米引馴鹿，到處入林求野花。

鄰父築場收早稼，溪姑負籠賣秋茶。

等閒一日還過卻，又倚柴扉數暮鴉。

酌酒桑陰下，邠風入醉歌。

何須繩檢外，名教樂還多。

莫笑門庭草棘荒，也能隨事答年光。

半瓶野店沽醇碧，一畚鄰園餉矮黃。

白頭韭美醃虀熟，赬尾魚鮮斫鱠成。

卻對盤餮三太息，老年一飽費經營。

淹速從來但信緣，襟懷無日不超然。

喚船渡口因閑立，待飯僧床得蹔眠。

懲羹吹齏豈其非，亡羊補牢理所宜。

白頭始訪金丹術，莫笑龜堂見事遲。

赫赫能令京兆死，沾沾正坐魏其愚。

何如陸子山行樂，臚膊常懸酒一壼？

放翁老矣欲何之？采藥名山更不疑。

但入剡中行百里，姓名顏狀有誰知？

樵客高僧兩斷蓬，偶同煙搒泛秋風。

棲賢雪夜匆匆別，豈意相逢在剡中。

鼉鼓華鯨響寺廊，殘蕪落葉弄秋光。

蹇驢系著門前柳，閑覓題名拂敗牆。